【Aidan安森的長跑研究室:美國隔離日記2:種族,跑步,病毒】

「表面上,跑步看似最具平等主義(Egalitarianism)色彩的運動,不過,當跑步涉及非白人群體時,此項運動便不再平等。」– 紐約時報的Natalia Mehlman Petrzela博士。

我想將這個月的篇幅獻給 艾莫·亞伯里(Ahmaud Arbery),一位在慢跑途中被蓄意謀殺的跑者。

這起 仇恨犯罪(Hate Crime) 的兇殺案不只震驚了美國民眾,它同時也動搖了美國跑界的根本。對於不熟悉這個案件的人,以下是我整理過的案情摘要:

今年二月,Ahmaud Arbery 在跑步途中被一對白人父子以 「公民拘捕」名義私自槍決。案發後,殺人的白人父子非但沒有被逮捕,二人還逍遙法外長達 70多天,此外,整起案件也在Brunswick市地檢署的刻意包庇與掩護下石沈大海,了無音訊。是到了今年四月,參與案件的被告律師 艾倫·塔克 (Alan Tucker) 不甘沈默,將槍擊錄像洩露給媒體後,案情的諸多疑點才隨之浮上檯面,進而掀起了激烈的網路輿論。很快的,美國各地都竄起為Arbery申冤,並大力譴責司法不公的抗議聲浪。

 

資料來源:foxnews https://reurl.cc/lVXR8A


重回案發現場

2月27日的上午,Arbery 依如既往的在自家附近的Satilla Shores社區裡跑步。而Arbery在行經一處工地時,跑進去轉了幾圈 (地主從工地的錄影片段猜測Arbery跑進去是為了喝水,而非偷竊。),訪完工地,Arbery 又繼續在社區裡奔馳。

此時,三名白人男子,分別為持槍的父子黨,格雷格里·麥克邁克爾 (Gregory McMichael)和 特拉維斯·麥克邁克爾 (Travis McMichael),以及負責錄影的同夥 威廉·布萊恩 (William “Roddie” Bryan Jr),駛著兩輛貨卡尾隨了Arbery 近20分鐘的路程。當日的下午1點左右,麥克邁克爾父子因擒拿 Arbery不成,便開槍將赤手空拳的 Arbery 放倒在地。

案情曝光後,麥克邁克爾 父子辯稱他們只是在屢行美國市民的 「公民拘捕權」。他們認為 Arbery 的相貌符合社區裡對一名闖空門小偷的描述,後來的追捕也是為了伸張正義所採取的必要行動。

Arbery 一案遭Brunswick的警政單位掩埋,主要也和兇嫌 格雷格里·麥克邁克爾(Gregory McMichael)的舊職有關。Gregory 在退休前,從事了30多年的警務工作(Gregory 執勤的不良紀錄繁多,2018年還被上級剝奪逮捕權利)。Gregory 擔任警職期間,人際關係倒是打理得不錯,以致於 Arbery 的案件受理時遭遇了許多困難。其中,Brunswick市的兩名檢察官 – 傑基·約翰遜 (Jackie Johnson)和 喬治·巴恩希爾 (George Barnhill) 便首當其衝,兩人過去都和 Gregory有過合作關係,也都因此自請迴避(Recusal),不願審理此案。

令人感到萬分唏噓的是,和美國南方許多的州域相同,喬治亞州(Georgia State) 不僅背負著久遠的種族歧視歷史,其傷痕的遺留,結合偏鄉政府官官相戶,欠缺改革的陳腐體制問題,正是讓喬治亞州的有色人種及弱勢族群遲遲無法獲得司法正義的原委。

* 仇恨犯罪(Hate Crime)

針對某一特定社會群體的歧視性或偏見性犯罪行為。

* 公民拘捕權 (Citizen’s arrest)

指美國公民在下列情況下可逮捕犯有重罪或輕罪的其他公民:1對公民在場時發生的或試圖進行的公開犯罪的行為人;2實施逮捕的公民有合理的理由相信被逮捕者犯有重罪。但如果發生誤捕,實施逮捕的公民要承擔損害賠償的責任。

 

代表Ahmaud Arbery家人的律師 Lee Merritt 在藝術家 Theo Ponchaveli 紀念Arbery的壁畫前
(資料來源:https://reurl.cc/R48p5r )


承載革命意識的平等
運動

跑步在1960年代末至70年代的美國被吹捧為最能體現平等主義(Egalitarianism)的運動形式。相較於其他的運動,跑者並不需要配戴任何特殊裝備 (當然「橡膠底鞋」除外,諷刺的是,這種虛懷若谷的行銷手法在往後的日子裡為Nike 等運動品牌賺進了無數財富)。如此輕易跨越的門檻,也讓跑步顯得特別平易近人,不設有社會階級限制。當時,奧勒岡大學的  比爾·鮑爾曼(Bill Bowerman)教練,也就是Nike 的創始人之一,更將跑步刻畫為適合各個年齡層及性別的運動。 在他命名得宜的暢銷書《慢跑》(Jogging,1967年)中,他曾如此寫道:「想成為一名跑者,你只需對運動保有承諾,並具備每週外出活動數次的能力即可。」

Bill Bowerman (資料來源:http://www.nikeinc.com.cn/tch/page-1306.html )

 

Jogging,1967 ( https://archive.org/details/jogging00bowe )

但是,當我們撕下跑步充滿革命理想的面紗,大家會發現,平等主義(Egalitarianism) 的論述,和跑步這看似要求不多的運動在物理、空間與實務上其實存在著偌大的差異。舉例來說,鮑爾曼寫書時,因自身地域背景的限制,都是以奧勒岡州,尤金市(Eugene) 99%的白人視角和經驗來詮釋跑步,基於此,鮑爾曼幾乎不可能為城裡的美國黑人設身處地闡述他們的跑步經驗。對美國的黑人來說,白人所享有的「戶外公共空間自由活動的權利」有時並不適用於自身。事實上,因為種族歧視的緣故,黑人肆無忌憚的行使公民權利反倒會置自己於險境中。

想當然爾,生為男性的鮑爾曼也從未經歷過女性跑者在「戶外」運動時被迫承受的各種性騷擾案例。 本質上,我認為跑步和其他形式的娛樂活動一般,都不是被平等地享受著 – 對大部分的美國人來說,能否隨心所欲的參與某種運動主要還是得依照自身的階級,種族和性別來做評斷。美國早期媒體對慢跑者和跑步者的描繪,從《人物周刊》到鮑爾曼自己的品牌廣告,就幾乎只聘僱白人模特 (間接傳遞白人為社會榜樣的訊息)。

到了80年代,儘管黑人田徑運動員頻被美媒視為奧運英雄,美國民間的跑步文化發展仍以白人為主軸。 那時的美國依舊不鼓勵黑人參與「正式或非正式」的大型休閒娛樂活動,例如:路跑賽。 同時,黑人族群從事平凡的日常活動時,如:開車、步行或慢跑,也比起其他族群更容易受到監視和懷疑。黑人市民被警察無緣無故「攔下搜身/盤查」 也是常見的種族差別待遇之一。

近年來,雖說將白人特權與跑步混為一談的敘事方式(Narrative)在美國已逐漸被推翻。但民間運動種族分歧的狀況依舊嚴峻。我住芝加哥南邊的那年,就對此現象感受頗深。芝城的種族隔離(Racial segregation)狀況十分嚴重:鄰近芝加哥大學的住戶非常多元,人口的分佈主要由大學生、年輕的專業人士、知識份子、和教職人員所組成。但凡往校區的西邊跑個兩三公里,你就會瞬間踏入治安堪憂,且貧困非常的黑人區。

 

華盛頓公園旁的貧民區

 

每當我踏入芝加哥大學和黑人區的交界線,也就是當地臭名遠播的華盛頓公園,就會瞬間意識到數量驟減的跑者人口,反過來說,我也較常在交界線看到打籃球或是踢美式足球的黑人團體。依我推測,團體運動對黑人市民來說,比起單人運動,應該相對的更安全,畢竟要在一個在治安不佳,時有槍林彈雨,常有警察拿武器巡邏的區域單獨跑步,怎麼想都不是明智的決定。

 

我跟朋友在華盛頓公園中跑步

 

當我開始思索美國運動界內部的種族文化差異,我的研究焦點也逐漸轉往運動品牌的發展及運作上。我發現原先提倡樸實、不浮誇的運動品牌(如某N牌),現下推出的產品單價非但越來越高,其布料構成,和設計元素也愈發高端,頗有新世代奢侈品的面貌。而當昔日的親民運動品牌,逐步蛻變為奢侈品的風潮下,反映的是運動本身的社會階級變化。運動品牌資本化,表面上看來和種族議題沒有什麼太大關係,但當我們考慮到西方國家貧富懸殊的議題,就可以了解跑步這項運動是如何演化成為中高階級的消遣娛樂。

如今在全美健身房都被迫關閉情況下,我發現自己常在熟悉的路徑上看到許多跑步的新面孔。因為疫情的關係,現在每一位想運動的人都得虛心分享公共空間,及運動器材。跑步身為有氧運動裡最容易入門的項目,我希望在度過疫情的這段期間,眾人都能以最和諧友善的方式享受跑步的樂趣。(千萬別再重演 Arbery 的悲劇)

 

美國的《人物周刊》

 

艾莫·亞伯里(Ahmaud Arbery)

 

——————後記與提問———————

看完文章後,小編以閱讀者的身分詢問安森一些問題,供各位參考

 

1.種族主義的問題在運動社會學領域中有逐漸改善或好轉? (當然在商業世界和資本主義下,運動/跑步似乎越來越有階層差異之分)

種族歧視的議題在運動界裡一直備受關注,尤其是平等意識,以及女權意識持續攀升的近幾年。

(附註:美國知名作家 Audre Lorde 曾道:“壓迫是沒有等級制度的” (There’s no hierarchy in oppression)。Lorde 的觀點在美國學術圈引起了巨大的迴響。至此之後,不同性質的弱勢族群便常被放在一起交叉(Intersectioanality)討論。對 Lorde 而言,弱勢族群被歧視的根本問題,主要歸咎於掌權者對「差異者」的不寬容。所以性別,膚色,社會階級等對支持 Lorde 學派的美國知識份子來說是唇亡齒寒,相互依存的關係。)

在不同國家,種族主義和運動之間的形式也會有所分別。不過,各界現在都已達成反對種族歧視的共識。舉例來說,世界足球組織 (FIFA)便經常推出一些支持性平,和擁抱種族多元化的廣告,廣告裡也會聘用知名選手來幫忙宣傳。另一方面,我認為運動業也有其陰損面。就拿美國來說,知名的美國大學運動組織「國家大學體育協會」(National Collegiate Athletic Association) ,簡稱 NCAA ,就在國內學術圈佔有過多的權力,因為 NCAA 為美國大學賺進了大把的鈔票 (除非那間大學沒有校隊)。

我個人其實非常反感 NCAA 這種以營利為目的的「非營利組織」,同時,我對大學把運動做為生錢工具的行為也感到很不以為然。就是有 NCAA 這類的組織,才會讓大學過度企業化,利用學生賺錢,進而剝削了學生的權益。拿運動獎學金的弱勢學生,就是被大學轉嫁財務壓力的受害群體之一 (許多弱勢學生上大學的唯一辦法便是透過傑出的運動表現,特別是籃球、美式足球等團體運動)。為了持續的拿到運動獎學金,許多弱勢學生被迫將生活重心放在運動上,這也導致很多弱勢學生就算是上了大學也無法發展其他專長,反倒是把自己的四年生命賠給了大學的運動機構。畢業後,要是這些學生進不了職業運動隊,他們未來的發展也會有所限制。

 

3.你覺得參與超馬、越野跑的人是否某程度上是想遠離這些充滿資本、商業的環境?或是說想要區別自身與這些市民跑者的身分認同 (雖然還是很難避免,但至少相較普通的跑步圈、健身圈,他們是更追求非物質的一群人

我相信原本應該有很多跑超馬或越野的人是想離開被資本主義控制的商業環境。 但超馬和越野這類非主流運動,近年來也變得越來越商業化,越來越主流, 所以我認為主流和非主流運動的界線現在已難以區分。

 

4.因為病毒/健身房關閉,大家共享這些環境、設施時,你認為是個好的開始或改變的契機嗎? 至少稍微有同理心和平等主義一些?

以運動的角度來看 , 我認為這應該是個好的開始 , 因為美國的弱勢族群若是能因疫情的關係,而將跑步普及化和正常化 ,外出跑步時不再提心吊膽,那就一定是件好事。但疫情本身是絕對不會解決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的(某方面可能還會加深仇恨 , 這次被疫情重創的很多都是弱勢人口密集的社區) 。

 

參考資料 (Sources):

Ahmaud Arbery 案件時間軸https://www.nytimes.com/article/ahmaud-arbery-timeline.html

紐約時報重點評論:慢跑總是排除黑人https://www.nytimes.com/2020/05/12/opinion/running-jogging-race-ahmaud-arbery.html?referringSource=articleShare&fbclid=IwAR19HX1AbyzvD-jexnl5TJFh19VKr_x_Gp_pPxKV9RlpZi4pXqDy-MvPDiA

Ahmaud Arbery 的槍擊錄像https://www.nytimes.com/2020/05/23/us/ahmaud-arbery-william-bryan-travis-mcmichael-gregory-mcmichael.html